未到曲江池,好像美人如花隔云端,令人心神向往;来到曲江池,美人已化为黄土泥土尘土,你会又一次憬然领悟人生的短暂和世事的沧桑。
还是在少年时,我就已经从唐诗中和历史读物里初识曲江池了。长安城外约5公里的东南方,离大雁塔不远,有一处游览胜地,秦代名“宜春苑”,汉代叫“乐游园”或“乐游原”,其中有盛开荷花的芙蓉园,还有一处弯弯的长约7里的湖泊,人称曲江或曲江池。
这里美如江南:湖水清亮似绿绸,夏天在水面绣了许多红莲与白荷。近岸处则是菖蒲与菰米的天地,湖畔柳丝拂地,乔木参天,亭台楼阁在两岸临波照水。如同在举行盛唐的时装展览。从唐代中叶开始,进士们及第后要去大雁塔题名,来曲江池畔的杏园举行宴会,“及第新春选胜游,杏园初宴曲江头”,这就是刘沧《及第后游曲江》的开篇自白。唐玄宗为了自己和贵戚们的游乐之便,由大明宫至兴庆宫往南直至芙蓉园和曲江,沿城墙修了一道两边是城墙中间是行车大道的“夹城”,他们心血来潮,就可以从夹城直趋曲江。“花萼夹城通御气,芙蓉小苑入边愁”,这是杜甫在《秋兴八首》中的记叙。每年阴历三月初三,到水边除垢呈祥是自古相传的习俗,唐代上至皇亲国戚,下及平民百姓,也纷纷到曲江游赏,风光更是极一时之盛。
我慕名远道而来时,曲江早已面目全非。当年的曲江池,已变为一大片低洼而弯曲的麦田。麦田周围树木稀疏,工厂的烟囱在吞云吐雾,民房与厂房踵接肩摩。“鱼戏芙蓉水,莺啼杨柳风”,张说的鱼戏与莺啼呢?“空花蛱蝶深深见,点水蜻蜓款款飞”,杜甫的蜻蜓和蛱蝶呢?“更到无花最深处,玉楼金殿影参差”,卢纶诗中那些映水的玉宇琼楼呢?不止是现在的我已不复得见,唐代末年的诗人豆卢回,在他仅存诗一首的《登乐游园怀古》中,早已说“昔为乐游苑,今为狐兔园”,而到北宋诗人李复的笔下,曾极尽繁华的曲江,也已经是“唐址莽荆榛,安知秦宫殿”了。
曲江池的由盛而衰,除了水源枯竭这一自然灾难之外,关键在于人祸。后期的唐玄宗,由英明之主变为昏聩之君,任用奸人,远斥贤者,朝政与国事日非。因宠爱杨玉环,竟在同一天封大姨为韩国夫人,二姨为虢国夫人,八姨为秦国夫人,每人每月赐可买500担米的10万钱作脂粉费。杨玉环的堂兄杨钊,本是游手好闲的纨绔无赖,玄宗认为“钊”字由金刀组成,有失吉利,故赐名为杨国忠,并作为李林甫的接班人当了宰相。他一身而兼50余职,百般诬陷正直有才之士,千方迎合贪图享乐的玄宗,贪污受贿不计其数,仅细绢就收藏3千多万匹。他曾对人说,他是碰上了机会,此时不捞,还不知日后是什么下场,名声无所谓,还不如眼前尽情快活。这,倒可以作为现代的贪官污吏的座右铭。现代赃官脏吏,群众视之如同瘟疫寇仇,他们的名言“有权不用,过期作废”,恐怕是其源有自吧?“三月三日天气新,长安水边多丽人。……就中云幕椒房亲,赐名大国虢与秦”,杜甫作于安史之乱前夕的《丽人行》,揭露了皇室的追欢逐乐,骄奢淫逸,而结束全诗的“炙手可热势绝伦,慎莫近前丞相嗔”,批判的锋芒直指其下场仍与金刀有关并不吉利的杨国忠。有识而且有胆的杜甫,真不愧“诗史”与“诗圣”这一光荣尊贵的称号。
安史之乱,是唐朝也是曲江池由盛而衰的转折点。安史乱后,唐朝已成了一轮不可逆转的西下夕阳,而往日如同美人的曲江池,也日见形容憔悴,无复盛时的风华。“少陵野老吞声哭,春日潜行曲江曲。江头宫殿锁千门,细柳新蒲为谁绿”,这种时代的沧桑巨变,长安沦陷时落于敌手的杜甫,在《哀江头》中已有身历目击的反映。数十年后,忧心国事的李商隐也写了一首《曲江》:
望断平时翠辇过,空闻子夜鬼悲歌。
金舆不返倾城色,玉殿犹分下苑波。
死忆华亭闻唳鹤,老忧王室泣铜驼。
天荒地变心虽折,若比伤春意未多。
而应该与此诗写作时间相近的《乐游原》,就更为概括而警策。胜地的衰败,唐王朝的日之夕矣,自己年华老去而壮志难酬的悲哀,眼前景,世间事,心头情,无限丰富的内蕴和意韵,一齐压缩在寥寥20个字里,有如冰镇了千年而新鲜一如昔日的多味之果,让后世的读者重新品尝它的苦辣酸甜。
“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。唐朝,早已降下永远不再升起的帷幕;李商隐,也早已转身走进了台后,再也不会出场,任你对他的诗作如何鼓掌。在李商隐驱车吟诵过的乐游园,在穿过原来曲江池的“雁引公路”旁的高地上,回眸20世纪那一轮饱经沧桑的落日,面对地平线上那欲吐未吐的晨光,豪情未衰,热血未冷,且让我张开筋骨未老的臂膀,抱起新世纪的第一轮朝阳!